曾国藩终身崇尚的“六字真言”:不信书 信运气
笔记小说作家易宗夔(1874—1925)着《新世说》,其中记有多则曾国藩轶事。有一次,曾国藩与幕僚开玩笑:“拼着老命艰苦创业,这不是常人能力所及,但也未可一概期待贤者大包大揽。应当在德行、文学、言语、政事四科之外,另设一科,叫‘绝无良心科’。”这至少透露了他的一个理念,即要成就大事,先得将良心流放才行。曾国藩一生运斤成风,最可怕的两“板斧”:一为杀人,二为洗脑。如果说杀人尚属间接行为,洗脑则为直接操作,这方面曾尤称行家里手。法国思想家卢梭有句名言:“谁控制了人们的思想,谁就可以控制他们的行动。”对于洗脑的诸端好处,曾国藩领会极深。他跟朋友、僚属和家人谈话写信,时时处处均运用这门绝活,拿程朱理学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的金刚箍,牢牢地套在对方头顶,有事无事念上三遍,叫人实在受不了,却又不得不领受他的“盛情”。
孟子说“人之患在好为人师”,曾国藩即犯此病。不过他给人洗脑,别人可明里受洗暗里拒洗,因此倘若作客观评价,曾国藩洗脑的成就实在不高。最典型的例子是,其长子曾纪泽接受严父教诲多年,却一朝尽弃所学,借出使俄国之便,纳洋妇,从洋俗,行洋礼,绝对乖悖了家风,对此曾国藩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,无可奈何。
最滑稽的是,曾国藩积累了数十年的“教学经验”,到头来却将它们弃若敝屣,一改理学家的惯常面目,示人以阴阳家的普通声气。据朱克敏的《雨窗消夏录》记,曾国藩尝谓吴敏树、郭嵩焘曰:“我身后碑铭必属两君。他任捃饰,铭词结语,吾自为之,曰:‘不信书,信运气,公之言,传万世。’”临到生命垂暮,曾国藩传给人的竟是“不信书,信运气”六字,怎不教儿女、友人、部属跌碎眼镜?曾国藩平日讲求的是孔孟儒道和程朱理学,经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熏陶,别人已经深信不疑了,至少也是将信将疑,可他这位“导师”内心却根本不相信,还有比这更荒诞的黑色幽默吗?当然,曾国藩还算良知未泯,生前肯揭破自己的假面。
曾国藩终生相信运气,但他崇信运气的态度前后有些变化。壮年时他说:“吾尝举功业之成败,名誉之优劣,文章之工拙,概以付之运气一囊之中,久而弥自信其说之不可易也。然吾辈自信之道,则当与彼赌乾坤于俄顷,较殿最于锱铢,终不令囊独胜而吾独败。”在这段话中,他强调自信心,运气还占不到绝对上风,但这种自信心逐年消磨,终于所剩无几。他的好友胡林翼曾喟然慨叹:“成败利钝,实关天命,吾尽吾心而已。”两位晚清的柱石之臣,身处艰危之境,都把天命和运气看得极为重要。
你可能会说,曾国藩玩弄的把戏是黑色幽默,此言差矣,因为中国传统读书人面对不可掌控的运气时,其心理确实相当微妙,他们往往以儒家文化吹响冲锋号——“天行健,君子自强不息”,却以道家文化鸣金收兵——“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”。临到晚年,血气既衰,斗志瓦解,回望来路,多半会惊得冷汗涔涔,倘若运气再差些,比九死一生更糟糕的结局将是一瞑不复视。正是有见于此,曾国藩才忍不住留下六字真言——“不信书,信运气”,这句话可算是他的精神遗产,尽管滑稽,但并不虚伪。
(王开林)